在乞力马扎罗山的西峰之巅有一具风干冻僵的雪豹尸体，这只雪豹为何出现在那么高的地方，它在寻找什么，谁也无法解释。

——海明威《乞力马扎罗的雪》

一场隆重的仪式要开始了。甘肃宕昌县白水川小学的操场上，牛谢军老师带着航模小组的6个孩子发射水火箭，孩子们在众人的注视下明确分工，操作流程，像一个个小航天员，等待着升天的口令。倒计时：5，4，3，2，1，在大家的欢呼声中，水火箭飞起来了。

这件事几乎有点浪漫。

牛谢军老师的家很偏僻，直到90年代末才通上电，当同龄人谈起那个年代的动画片和电视剧时，他永远只能做一个听众。在牛谢军的回忆中，他的父亲心灵手巧，每年腊月，父亲要给全村人写对联，他便帮忙拉纸、晾晒，现在他仍记得乡亲们的赞叹和感激声，还有淡淡的墨香。

记忆最深的还是有一次父亲用木板自制了一个捕鼠机关，成功捉住了家中最大的一只老鼠。这些点点滴滴，也许就成为了日后的一枚枚楔子。

他的父亲爱看书，童年的牛谢军在父亲的书堆里，翻出了一本《天文知识》，从此万户成了他人生的第一个偶像。而他最喜欢的是那本描写抗美援朝空战的小说《翼上》，主人公高志航由农民成为一名空中骑士，最后那驾驶米格15在朝鲜的天空与F86缠斗的场面，让幼时的牛谢军沉醉不已——这是他所有飞行梦的开始。

上世纪末，在牛谢军进入礼县师范之后，这些种子逐渐生长成形。因为自己童年的阅读经历，牛谢军很自然的想起求助于书本，在那个属于古龙和金庸的年代，他从租书处抱回来的却是一堆《航空知识》，他的手指描绘着插图中阿帕奇直升机绝美的轮廓，那绝不属于大山、也不属于小小县城的工业美感，深深地吸引着他。

一天夜里，他用筷子和易拉罐赶制出一架直升机，结果得到了同学的嘲笑——他做出了一台原地打转的风扇。

他想到了学校的图书室，带着忐忑和羞涩，他向管理员老师借阅航空模型方面的书，这么一间小图书室，加上又是这种冷门的书，老师也帮不上忙，只好放他进去自己找。最后竟然真的让他找到了：《青少年科技活动手册》的无线电和航模分册，它像一把爬满铜锈的钥匙，躺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之后的许多不眠之夜，这两本书化作厚厚的笔记，其中复杂点的电路图和航模图纸，牛谢军就拿到复印铺复印。好多同学说他笨——那两本书就算按丢失赔偿，也比复印费要便宜不少，但他还是在续借很多次之后，把它们完整归还。

他说：“我期盼有人再次发现它们。”

在这把钥匙的指引下，牛谢军参加了学校无线电选修班，组装收音机、为同学们修理录音机，他尝到了钻研和动手带来的成就感……他关于无线电的论文还获得了市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二等奖。

临近毕业的时候，利用一台自己组装的调频发射机，牛谢军办了一个电台。在某个普通的黄昏里，校园上空突然响起了水木年华的《一生有你》。

宁静的歌声随着毕业的思绪慢慢飘散。

年末，牛谢军从一个校园走进另一个校园，由此开始了自己的教学生涯。在教学的前几年，他每天要面对一百多份作业，当他看着孩子们伏在课桌上填着一张张试卷，机械式地背诵课文和教材时，希望似乎就要就此被掩埋了。但在繁重的教学任务之余，他仍不安分地从各种书中学习着航模等科学知识。这期间支持着他的力量，也许正来源于他童年时的某段梦境，而这个梦的背景，一定是天蓝色。

一梦十年，在年的春天，担当者行动的“彩虹花”教师基金给他至今为止的所有想法提供了一个成真的机会。

在苏克勤校长的支持下，新学期开学后，航模小组成立了，成员来自学校最高年级——五年级的学生，在启动仪式上，苏校长承诺为航模课补充一千多元的资金，加上“彩虹花”教师基金，启动资金就达到了元。面对学生的热情和学校的重视，他这才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事实上，航模是一项不太适合农村学校的“贵族运动”，它费时，更关键的是它费钱。想了无数次开展活动的方案，到了真正付诸行动时，面对有限的活动时间和资金，牛谢军才发现自己之前的好多想法像是痴人说梦。

他需要探索出一条适合农村学校开展的航模教学道路。

首先是场地问题，牛谢军把自己的美术教室一分为二；工具材料奇缺，他就到处搜集，连工作台，都是用旧讲台的木板改装的；最困难的，是课程的设计，因为周围没有可借鉴的经验，一些书上的项目也不大可能在农村学校开展，同时因为面对的是小学生，他们除了对航模的好奇，其它一无所知。

经过各种尝试，他不断精炼和修剪项目，终于开发出了自认为最适合农村学校开展的航模项目及教学规程。

根据课程安排，他首先购置了一些必需的工具、材料，如台钳、电钻、打磨机等，以及多套手掷、橡筋动力和火箭助推滑翔机模型、火箭模型套材，还有一架火鸟遥控航模成品飞机。利用这些最简单的材料，他先给航模小组的成员们开展了理论教学：空气动力学、伯努利定律、雷诺效应、反作用力等，他还带着学生们熟悉飞机结构及飞行原理等等必要的航模知识。

进入实操后的一开始，是先由纸飞机和手掷滑翔机入门；到了提升阶段，是让学生接触最简单的动力飞行——橡筋动力滑翔机；后来，再用上一阶段的手掷滑翔机改装成超级电容电动自由飞机，中间还会夹杂扑翅机、伞翼机等；而在高级阶段，则是接触水火箭、遥控固定翼飞机以及无人机。整个教学过程由简到繁，层层推进，有些环节的器材还会重复使用，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有限的经费。

在他的课程设计中，不止是教给学生玩航模的办法，而是一整套认识问题、解决问题的科学思维。

在这些项目之中，有一个他认为最有意义的项目——电动自由飞航模飞机，这种套材在淘宝上一套就要几十元，很贵。他想了个主意：利用先前组装的手掷滑翔机自己改装。他在网上找到了一种单价只要几毛钱的微型空心杯马达和同样便宜的超级电容。平常电器的电容大多只有几微法，但最小的超级电容就能达到1法，相当于万微法，电量可观，最重要的是，充电可在瞬间完成，且寿命极长、重量更轻。接下来用电容、电机、螺旋桨、开关和充电接头，来替换原航模机头的配重，焊接固定好，并调节好重心，一架电动自由飞机就诞生了。

这样的飞机在飞行时只需要用两节干电池充上几秒，就能飞行近1分钟。玩到最后，同学们还没有尽兴，牛老师又设计了多款电动自由飞机，画好图纸，由学生亲手制作，机身用轻木，机翼和尾翼用吹塑纸，翼台则使用制度牌上拆下来的旧KT板，总成本不到3元钱。为了避免撞地损坏电动机和螺旋桨，他们又把飞机改成了后推式结构，这样做出来最轻的一架飞机只有8克重。

牛谢军老师执意要把这一部分描述得如此详细，因为这是目前他所发现的最经济、最高效的入门级动力飞行航模项目。很多乡村科学老师都有足够的能力进行参考和复制。

“我期盼有人再次发现它们。”

年秋季，航模课再次启航，毕业班的文化课课程很紧张，所以这学期的航模小组学员是新晋的五年级。牛老师给他们上过一学期的数学课，对每个人的秉性都相当了解，有好多学生动手能力很强，都被他号召着一起加入。当时，有一位学生让别人捎话说想参加活动，但怕老师不收，牛老师马上把他拉进了小组。

牛老师说，有的学生是“需要学航模”的，有一些学生因为文化课不太行而自卑。也许在航模课上，在触摸天空的过程中，他们能为人生找到除了沉沦以外的答案。

英国女飞行员柏瑞尔·马卡姆在她的作品《夜航西飞》里写道：“我学会了每个有梦想的孩子都需要知道的东西：不管那条地平线多么遥远，你都能抵达、超越。”

总共一年的时间，最后成果的规模超出了牛谢军的预想。孩子们熟悉了各种工具的使用方法、制作工艺，以后，他们就可以借助这些方法实现更多更大的构想。而且在团队合作的过程中，他们还学会了相互协调互助，分工配合。

最重要的是，从刚开始的一脸懵懂，到后来的乐此不疲，孩子们收获了属于自己的自信，班上原来的“后进生”，一开始畏手畏脚，后来摇身一变成为技术骨干，他们娴熟摆弄飞机时脸上露出的得意微笑，是牛谢军老师最满足的收获。航模活动还在校园里播下了科学的种子，好多小同学都争先恐后地帮忙捡飞机，巴不得马上升入高年级，加入航模的队伍。

在新的一学期里，牛老师购置了两套较专业的比例遥控固定翼飞机模型的材料，组织学生进行制作。机身是玩具级的散件，但“内脏”——遥控接收机、电池、电调和舵机等，都换成了专业部件。由于机身与零部件不配套，牛老师和学生们花了大量时间在各种连接件的加工、改装上，如舵机板、无刷电机安装座等。在安装舵机时，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材料，有个学生找来一张废公交卡，问题迎刃而解。制作这两架飞机的期间，学生是他的左膀右臂，大家一起解决了一个又一个难题，这两架小小的飞机凝聚了所有人近半个学期的心血。

有同事看到做好的遥控飞机对牛老师说，对于学生，这些太复杂了。这么说也许没错，但他们就这么慢慢把飞机做出来了，然后，在孩子们仰望的目光下——

像是破茧而出一般，飞机就这么慢慢飞起来了。

线路中的风声就像柔软的丝绸正被引擎和螺旋桨协力撕碎。时间与距离在我的机翼下无声的滑过，永不复返。我向下俯瞰大裂谷的暗影，心想，那个前天失踪的飞行员伍迪是否会在那里。是否正带着渺茫的希望与无望，倾听飞机吟唱着低沉而冷漠的曲调，飞向他方。

——柏瑞尔·马卡姆《夜航西飞》

柏瑞尔·马卡姆在年创造了单人由东向西飞跃大西洋的飞行纪录，在那个只有简易罗盘年代的黑夜里航行，她穿过无边的夜雾与黑暗，靠着信心和直觉，勇往直前。

她写道：“虽然未来藏在迷雾中,叫人看起来胆怯。但当你踏足其中,就一定会云开雾散。”

这些日日夜夜换来了认可和支持，年，白水川小学航模社团申报全国科技创新大赛优秀科技实践项目，获得市级一等奖，牛谢军老师本人也获得“优秀辅导员”的称号。

在担当者行动首届全国乡村儿童科学点火人研习营上，牛谢军老师与女儿朵朵共同教授的示范课《“古典工艺走进科学课——蓝图印相法”》，作为科学与美学的结合，获得了在场所有乡村科学老师的好评。

对于这些，牛老师说：“现在只是开始，有些赞誉来得有点早，我还有好长的路要走。我的目标是以航模课为起点，打造出以航模为特色，科技制作、美术手工为一体的综合实践课程和空间。科学求真，艺术求美，这不就是人生最伟大的两个追求吗？在航模课上，我和孩子们反复失败、反复改进，就是为了找到解决问题的真理，树立务实钻研的求真之道。而乡土美术课程，则是让他们在茫茫人海中知道、找到自己的坐标。”

他说：“面对充满期待的孩子们，我想带给他们的东西太多了。首先是他们的眼界和视野，只有站得高，才能看得远。大山阻隔了他们的想象力，也许航模能提高他们的立足点，我还期盼以后会带着他们去参加更高级的比赛，也让他们看看外面的世界，知道别人到底是怎么努力的。”

“虽然自己不是科班出身，但是我有信心继续下去，不会的就继续学，不对的继续改进，因为有那么多孩子在期盼着我，我不能让孩子们失望。我要带着越来越多的孩子，继续我们的童年飞行梦。”

牛谢军老师是一个美术专业教师，在西安美院求学时，他的毕业论文是《论美术乡土教程的开发》，与此同时，他又是班主任、语文老师、还兼职总务，同时他还教授孩子们蓝晒印相法作画，创办了学校的刺绣课。这样一个不停“跑题”的老师，在一个小小的农村小学里，又天马行空地开展起了航模这样的“贵族运动”。

他自嘲地说，在这些年的摸索中，自己所走过的路，是不是都太偏了。其实这种“不务正业”的背后，是自由。那些束缚生命的，根本进入不了他的视野，因为他曾经梦到过天空。

比起他这些冗长的职务和头衔，我们更愿意这么介绍：牛谢军是一个飞行老师。飞行。在某个普通的傍晚，在他的航模课上，当学生们用全力掷出手中飞机的时候，一切就像多年前那个突然响起歌声的校园黄昏，空气中有一些无法描述的东西在同时螺旋上升着。

当这些孩子长大后，走上了社会，他们也一定会在某些时刻，在人群中抬起头来，看向天空，看最高处的云——因为他们曾经反复练习这样的视角。这些孩子也许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极少数，极少数囿于群山，却有机会接近某种终极概念的人。

我们衷心希望，这篇文章能成为几十年后另一个伟大故事的开头。

航模课开始了，在白水川小学的操场上，风力合适，一切正好，牛谢军即将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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