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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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鉴是在澡堂子里昏睡时，猛然发现自己的左脚大脚趾尖有异样的。开始他只觉得脚趾很热，便把脚丫伸到毛巾被外来。冷不丁斜眸一看，似乎脚趾甲已软了，顶端的脚趾肉开始在变白，像是一星煮熟的猪肉。目前变白的面积很小，圆如豌豆，也没有任何痛感。可用手摸上去，那肉的确是熟了。会不会是刚才在大池中浸泡时，水太烫了，所以受伤？可全身别的地方并未出现类似情况。他又伸手摸摸了脚趾尖，感到那熟肉是可以撕下来的。罗鉴惊得扑通一下从澡堂通铺滚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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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太蹊跷，罗鉴立刻去咨询了他追随一生的导师周思虞。周师体貌甚魁梧，却是一位常年浑身赤裸着，只裹一条满是补丁的浴巾，数十年隐居于澡堂雾气中之人。一般人即便进入澡堂，也很难找到周师。因他与澡堂主祖上有一种密切关系，故澡堂允许他整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大池的水底下静坐、散步、吃饭与睡觉。甚至连呼吸与排泄时，他都可以不浮出水面来。据说，他只偶尔会对跪下拜师过的弟子们有所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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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焦虑不已的罗鉴连滚带爬，瘸着脚趾，从通铺冲到了大池边上，朝水里的周师一边磕头一边请教这件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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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水流深，周师端坐在热浪的漩涡中，耐心听完徒弟的陈述，这才探出头来，从水中吐着泡轻轻地说道：“这有何奇怪。昔唐人李觉在其所编道藏《冲虚玄经止观经义》注疏内，就曾引有两种观想诛心秘法，一种称为‘观腐’，即人能用过从脚趾腐烂开始观想，一点点地观想那腐烂进入骨髓，或一寸寸地向上身蔓延开去。直到观想完全身所有毛发、皮肉、内脏、器官等，这中间不许混入一丝杂念，或一刹那的停顿。待全身腐烂观想完毕，便能‘道成肉身’。当然，此法仅能针对自己诛心。还有一种叫‘煮石炼影术’，即有修炼之人在山里秘密砍柴、堆灶、煮石，观想他所憎恶或有冤仇之人。据说，若常年煮石，便能导致仇家的肉从脚趾或脚底慢慢开始变熟。随着石头在火中发烫与龟裂，对方身体的糜烂、麻木与分解，也将沿着脚与下肢渐渐往上发展，经过脚踝、小腿、膝盖与腰，扩及全身，最终抵达心脏和大脑。待石头被观想者煮烂时，那被观想之人也将因浑身溃烂而死。不过，这期间是没有任何痛感的。罗鉴，莫非你有什么仇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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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不清了，也许有吧”。罗鉴紧张地答道。

“你最好仔细想想。每个人都有仇人，只分记得的、宽恕的与忘掉的”。周师说。

“可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那是你有问题”。

“我有问题？”

“你还不懂什么叫恨。恨都是慢熟的。”。

“我怎么会不懂。可……我真的没有仇人”。

“你真幼稚，不用胡思乱想了。恨也从不是靠回忆得来的。无恨之人，除非是如我这样能每日睡在水里之人。仇人不可能找到我，因水能隔绝一切。唯有能进入水中之人，才是没有仇恨之人。即便有时我不小心，在水底运行时碰伤出了血，血腥味可能会引来某些寻找我的人，但大池也会被血污染红发黑，遮蔽我的存在。像你这样不开窍的猪头，整日住在空气里，不如就等着自己浑身被慢慢升温的世界煮熟而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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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师说完，发出一阵冷笑，便一低头又猛地潜入到大池中去了。充满水蒸气的空间只留下了几圈惊恐的涟漪，及瑟瑟发抖跪在澡堂地板上，望着脚趾而陷入惶恐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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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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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骑自行车的摸骨师，是世间对一个人之脾气与灾难，判断速度最快的摸骨师。他能骑在自行车上，于别的骑车人擦肩而过时，伸出一只手去摸一下对方的肩膀（或胳膊、脊背与后脑勺等），瞬间便读出对方骨骼的全部比例与结构，并指出对方昔日的遭遇、身心的疾病与未来的厄运。除非遇到特殊情况，他才需要摸第二次。如果让他坐下来，慢吞吞地为谁摸骨，甚至长久拥抱，他反而会对自己手下的骨骼特征犹疑不决。他的摸骨必须是快的、敏捷的、从侧面的闪电一样的触摸。他失败于一次双手脱把时的事故：即因有一个骑自行车远道而来求摸骨算命之人，因体型太肥胖，浑身赘肉，令摸骨师不得不在两车交错的瞬间，腾出双手来同时触摸对方。可没想到肥胖者却因触摸太沉重，自行车失去了向心力。他的车将摸骨师的车撞向路心。于是两辆车都倒下了。肥胖者被正驶过的一辆缓慢的洒水车撞破了颅骨，而摸骨师的双手也被轧断了神经，成了废物。当年，街上很多人都围观了这场奇异、绚丽而残酷的自行车交叉摸骨事故。此事发生后，警方还下了个“严禁在高速行进中触摸，违章重罚”的条文。可这样的事仍然屡禁不止。很多年来，有很多摸骨师，都在不同程度与方法论上模仿过那个双手被废的同行，通过自行车、三轮车、轿车、火车乃至轮船交错而过时，为别人摸骨。经验的积累让判断吉凶祸福的精确度也越来越高。据说最惊险的一场摸骨，则发生在两种飞行器上。一位精通高空行进的摸骨师，通过从某架航班客机内跳伞而出，去为另一位从某高山顶上驾驶着三角滑翔翼飘飞而来的算命者，进行凌空摸骨。跳伞的摸骨师与滑翔翼驾驶者，从两个高度出发，在高空中交臂时，触摸几率与时间差皆极小，达到0.秒，然后便朝不同的方向飞走了。但这并未影响他们对偶然性、短暂性与骨骼之间关系的信任。在摸骨史上，从没什么人担心过自己会被罚款、嘲笑或被捕关押。大街上，那个曾经发生自行车事故之处，每年都有人鲜上朵野花，以象征人体骨骼的总数。有人还曾在地下画上有一只手抓住一块骨头的符号，作为“摸骨之徽”来表达追思。所有人都更希望知道自己以后会遇到什么，即便是完全不能肯定的假设、偏见与谵妄的诠释，一瞬间直觉对肉身捕捉，有时竟大于长久的观察。当然，有一部分人也曾因在各种交通工具高速行进中的危险触摸，互相不满，导致其中一方成为阶下囚；但还有更多的人，骨相清奇或圆润高古，却因分不清摩擦与抚摸的差异，遂渐渐变成了师徒、挚友与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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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杨典：作家、古琴家、画家。年生于重庆，年后居北京。主要出版作品：《狂禅：“无门关”镜诠》（）《孤绝花》（）《肉体的文学史》（台版）《打坐》（）《随身卷子》（）《鬼斧集》（）《懒慢抄》（）《鹅笼记》（）《琴殉I：隐几长啸录》（）《琴殉II：弹琴、吟诗与种菜》（）《麻醉抄：少年诗、旧火及其他》（—）《花与反骨》（—）《禁诗》（）《七寸》（）《女史》（）古琴演奏专辑（双CD）《移灯就坐》（）画册《太朴之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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