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看起来浅显明了的白话文,学习它也需要一个转化密码——意象。那么,学习中国古典诗词,当然更需要我们对这个转化密码——意象有一种高度自觉。比如,我们读唐代诗人张志和的《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如果读这首词我们仅仅满足于这样的解释:西塞山前,白鹭在自由飞翔。溪边桃花盛开,水中鳜鱼肥美。一个渔翁,头上戴着青色的箬笠,身上披着绿色的蓑衣,在斜风细雨中钓着鱼,用不着回家。那只能让自己的语文学习始终处在浮光掠影、支离破碎的蛰伏状态,也许考试有用,但是表达几乎无用,对言语生命地滋养更是无用。要真正学好这首词,必须立足意象、围绕意象、完成意象的转化。这一方面是由中国古典诗词本身的特征决定的,另一方面则是由学好语文的基本规律决定的。比如,“西塞山前白鹭飞”,这是一个意象。但是,这个意象的完成不在张志和那里,在你这里。你要将这个意象还原成画面、还原成场景、还原成种种具体生动的细节,在你的脑海里就像放电影一样。那么,你可以怎样还原这个意象呢?第一,赋形还原。赋形,就是把抽象的文字符号转化为具体的形象、生动的画面、丰富的细节。白鹭飞,重点要赋形的不是白鹭这个静态的意象,而是白鹭飞这个动态的意象。它的焦点在这个“飞”字上。曾经有不同的翻译者把这首词翻译成了英文。对于“白鹭飞”的“飞”,有着不同的翻译。一位把它翻译成“fly”,就是“飞”的意思;一位把它翻译成“flyupanddown”,就是“上下飞行”的意思;一位把它翻译成“glide”,就是“滑翔、掠过”。翻译成“fly”,仅仅表达了“飞”这个动作,没有表现出白鹭飞翔的姿态,显得单调;翻译成“flyupanddown”,虽然体现了飞行位置的变化,但有些生硬;翻译成“glide”,不仅表现出白鹭飞翔的优雅姿势,而且呈现出白鹭自在飞翔的动态,很有画面感。这种画面感,是你赋形还原的结果:白鹭在哪儿飞?白鹭在什么时候飞?有多少白鹭在飞?白鹭是怎么飞的?白鹭飞过哪些地方?白鹭一边飞一边都看见了什么?在赋形还原中,你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这样的画面:西塞山前,白鹭在自由地飞翔。它们从青翠的山色中隐隐飞来,一会儿在水面轻轻地掠过,一会儿在林间自如地穿行,一会儿在天空潇洒地飞舞,一会儿又隐隐地消失在青翠的山色中。起风了,那是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下雨了,那是沾衣欲湿的杏花雨。白鹭又出现在青翠的西塞山前,它们时而静处,金鸡独立的姿态显出俊朗的神韵;时而相互追逐,矫健的身形倒映在清澈的溪流中;时而高飞,在一碧如洗的晴空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本来只是七个字,“西塞山前白鹭飞”,现在通过你的赋形还原,变成了一个个动态的、连续的、生动的镜头。还原出来的,不仅有可视的画面,还有可听的声音、可触的质地、可感的体觉。第二,切己还原。切己,就是跟自己的生命联结起来。诗歌意象一旦和读者自家的经验打通,和自己的心灵相融,那么获得的审美感兴就会更加深切。我有一次去广东江门的“小鸟天堂”,就是巴金写的《鸟的天堂》那个地方。我们到景点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来到景点的亲水平台,映入我眼帘的就是那棵硕大的、郁郁葱葱的榕树。我们远远地望着,整个树林非常安静。不久,就有一只白鹭飞了回来,立在树枝上拍着翅膀。又过了一会儿,更多的白鹭飞来了,正如巴金所写的,“很快地这个树林变得很热闹了。到处都是鸟声,到处都是鸟影。”“有的站在枝上叫,有的飞起来,有的在扑翅膀。”那一刻,你完全被这些白鹭给吸引了。你忘了大树,忘了大树背后的夕阳,忘了周围的一切,你沉浸在白鹭的世界里不能自拔。你在心里由衷地发出这样的感叹:“鸟的天堂”真的是鸟的天堂。那一刻,你身上所有的烦恼,在白鹭优雅地飞过你的头顶,飞向那一朵隐隐绰绰地悬浮在水面上的绿色的云时,全都消失了。留恋,深深地留恋,是那一刻你最真切的感受。这段原本属于你自己的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在“西塞山前白鹭飞”这个意象的转化中,成了你解读这首词的重要背景。第三,联想还原。如果你有更多的阅读积累,那么,西塞山前白鹭飞,自然会引起你丰富的类比联想。你可能想起来了,那白鹭,曾经飞进李白的诗歌:白鹭下秋水,孤飞如坠霜。心闲且未去,独立沙洲傍。自由和孤独,从来都是结伴同行的。孤飞、独立,不过是自由境界的典型表情。这样想来,西塞山前的白鹭注定也是孤独的,但是,孤独又有何妨?你可能想起来了,那白鹭,曾经飞进李德裕的诗歌:碧沙常独立,清景自忘归。所乐惟烟水,徘徊恋钓矶。白鹭所乐,何尝不是渔翁所乐;白鹭所恋,何尝不是渔翁所恋。这样想来,白鹭乃是人中的渔翁,而渔翁则是鸟中的白鹭了。你可能想起来了,那白鹭,曾经飞进吴融的诗歌:溪边花满枝,百鸟带香飞。下有一白鹭,日斜翘石矶。溪边花满枝,繁华是他们的;百鸟带香飞,富贵是他们的。夕阳下,一只白鹭翘立在石矶上,飘飘乎如遗世独立。这样想来,西塞山前究竟有多少只白鹭在飞,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也许,在渔翁眼中,只有一只白鹭在自由飞翔吧。第四,象征还原。诗歌意象跟一般物象不一样,因为诗歌意象毕竟融入了诗人的情感、心境和胸襟,是人化的物象,是诗人自身的生命投射在物象之上。从根本上说,意象不是外在于诗人的客观表象,而是内在于诗人的主观心象。那么,白鹭飞这个意象就是诗人生命意志的对象化,本质上就是诗人心境和心灵的某种象征和隐喻。禅宗有一个著名的公案,讲慧能大师有一天到了广州的法性寺。当时,正赶上印宗法师在讲《涅槃经》。这时,忽然吹来一阵风,把寺庙旗杆上的经幡刮得高高扬起。就听一个小和尚说,这是风在动;另一个小和尚说,这是幡在动。两个小和尚就争执起来,谁也说服不了谁。这时,慧能大师开口了:“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什么意思?不是风在动,也不是幡在动,而是你们两位的心在动。此言一出,震惊四座。其实,从意象的角度看,我们也可以这样说,不是白鹭在飞,而是诗人的心在飞。我们也可以这样来感受,白鹭飞应该是诗人某种心境、某种生命境界的向往和象征。于是,一组富含象征意味的画面浮现在你的脑海中: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渔翁,凝望着西塞山前自由飞翔的白鹭,竟然忘了钓鱼、忘了时间、忘了自己,他完全融入在白鹭飞的意境之中,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只白鹭,从青翠的山色中隐隐飞来,一会儿在水面轻轻地掠过,一会儿在林间自如地穿行,一会儿在天空潇洒地飞舞,一会儿又隐隐地消失在青翠的山色中。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那么轻盈,那么美妙。他突然有一种明亮地顿悟:与自由相比,黄金不过是一堆粪土,官场不过是一具枷锁,唯有自由,才是那永恒的风景。你们看,这时候的白鹭,已经不再是生物意义上的白鹭、自然世界中的白鹭,这是张志和的白鹭,这是诗人心灵的白鹭。白鹭,成了张志和人生理想的一个符号、一种象征。起风了,那是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下雨了,那是沾衣欲湿的杏花雨。我早已跟白鹭融为一体,白鹭就是我,我就是白鹭。天地就是我的家,除此之外,我不可能再有别的什么家。我又一次出现在青翠的西塞山前,时而静处,金鸡独立的姿态显出我俊朗的神韵;时而相互追逐,我矫健的身形倒映在清澈的溪流中;时而高飞,在一碧如洗的晴空我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我是自在的,我不再顾及高官厚禄,不再担心成败得失,不再沉溺人情冷暖,不再计较是非荣辱,因为,我已不再有我。恍兮惚兮,我就是这青青的西塞山,我就是这灼灼的桃花,我就是这淙淙的流水,我就是这肥肥的鳜鱼,我就是这微微的轻风,我就是这绵绵的细雨……我就是天地万物,天地万物就是我。读张志和的《渔歌子》,关键就在于实现这多层次、多维度的意象转化。读到这里,你也许已经发现,其实,你真正要转化的不是“西塞山前白鹭飞”这个意象,你真正要转化的是自己的精神世界。在这里,“西塞山前白鹭飞”不过是你精神世界的一面镜子,最终照见的是你自己的人生经历、阅读积淀、学识胸襟、审美情怀、生命境界。没有这些属于你自己的内在的精神意象,你永远不可能转化出在你眼前的诗词意象。因为,人只能看见自己能看见的东西。崧舟且赏同心处,何忧知音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