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些自小受到绅士教育的孩子，都是先被训练得仪表齐整，谈吐彬彬有礼，而后意识才跟上来；他们说不清什么叫“绅士风度”，却成了最绅士的绅士。

我属于天生微丰的人。微丰者，别人要是叫我胖子，于心不忍，但也看不出，除了个头稍大外，我没有任何优势可言。特别是，我太慢了，在我年幼的时候，远远不是那些瘦小伶俐的人的对手。

那些人，个子瘦小得连屁股都看不见，天气稍微凉一点，就穿上棕色或黑色的皮夹克，两手插兜，总是蹦个不停。他们很吵闹，像一些没有调谐到位的收音机一样音量忽高忽低；最恼人的是，他们总在准备着攻击别人，和躲避别人的反击。他们三五成群，行动迅疾，敢于攀爬任何能想到的地方，比如两米高的墙和铁门。我嫉妒他们的敏捷，在同样的时间里，敏捷的人总能获益更多。

没活到十五六岁，人都无所谓强壮与否，只有瘦与胖，灵巧与笨重，敏捷与迟钝之分。盖楼的工人把一池子奶白色的石灰浆放在学生经过的空地上，用木条围上围栏，被瘦小孩们噌噌几下就攻破了，泥浆追着咬他们的脚踝，却怎么也追不上，只好被乱踩一通，眼睁睁看着他们跳出围栏，发情一样地叫着庆祝。我在楼上，一边观看一边暗暗地诅咒：“淹掉他们，淹掉……至少把他们的鞋留下。”

瘦小孩的腿脚和身体太好使了，我比不上。我的腿，扭伤，擦伤，跳起落地后的发麻感，还有就是跑步时的摆频，总是在一个低水平上摇荡。比我更慢的人还有，短跑时，我能看清他的每一个摆臂，就像看一只在一锅汤里拼命划水的虫子。他的滑稽样子总能哄乐一群人，但人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你永远不知道当自己上阵时，别人会怎么看你。我怕羞，总是独自偷着去体验一些从别人那里看来的新奇动作，结果，只是抓住单杠，慢慢地引头朝下，还不到半个度回环，就被那天旋地转的感觉吓晕了。

可是瘦小孩有无限的胆量。他们身轻如燕，即使一个失手，也能在空中滑翔一段后安然落地。

瘦小孩从来懒得提醒我注意他们，他们用行动说话：忽然，我的左肩就被人擂了一拳，回头看时，腰眼那里又被搡了一把。袭击就是问候：嗨，来追我呀！我真的作势追赶，他已经离我有一段挑衅性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四五米的样子，两条腿有如安了弹簧一样不知疲倦地折起又放下。使一个个子比自己大的人困惑，使他无可奈何，让瘦小孩心情大好。他们瘦，他们立于不败之地。

如何对付他们，是我的心病。难道我要换掉手里的大部分牌吗？

在地球上全部居留期间，跟所有人一样，我所能支配的不过是两手两腿、大约9米长的肠子、32颗牙齿、左右两个肺、五亿次的呼吸，等等。我得靠着这些配给支持将近年的光景，到现在为止，它们的质量，我还满意，上帝对我很公平，给予我的不多不少，且都合用；可是有多少次，我觉得自己的某些地方应该动动了：圆肩，鼓腮，互相挤蹭的屁股，明摆着邀请别人来侵略我。

至于肚子，唉，习惯性收腹只是它自我救赎的第一步罢了，第二步始终迈不出去。还有，两条腿是不是也该改造一下？现在它们是根本追不上我想追的人的，不管是四处打劫的瘦小孩，还是令我产生朦胧向往的女孩子。

我慢慢研究，看该如何改变偏迟钝、总是被人偷袭的现状。不，不减肥，我根本就不胖呀。一段时间以后，我终于做出了一个有效的改变——习惯性地抿住嘴唇。

对，就是抿嘴唇。只是细部微微一用力，一个信号就传到了脑子里，我就多了一分警醒，也许模样也会变得，可能，更精致一点。而当嘴周的皮肤收缩，甚至眼睛也会略有神些呢。

我走路时，上身开始前倾一点点，让脚步加快，久而久之，我比以前机警得多了，这似乎是向我的敌人——瘦小孩们学来的，他们像那些小型鸣禽一样浑身神经质地抖动。还有，我开始喜欢把手叉在髋部，不知为何，这个简单的动作，让我感觉我精神的控制范围在增大。

身体是连绵的，从A点到B点，经由你的精神相连。你在任何一个角落的一点用力，影响会波及老远之外的另一个部位。后来，当我去接受核心训练时，我对此有了新的体会。仰躺在地，直腿或屈腿高抬，此时我会得到一个指令：“下巴回收。”

下巴？下巴碍得到腹肌什么事么？

碍得到。只有收回的下巴才是我形体的一部分，否则，脑袋就仿佛脱离了身体系统似的，瓦解掉了聚集到腹部的力量。健身是这样的一种实践，所有的细枝末节都会释放信号，任何一个地方稍有配合不到位，原先的目的就要打一个折扣。在健身中，我永远需要两副眼睛，一副看着自己，另一副看着正看着自己的自己。

瘦小孩们远离我。当他们觉得这个大个子不再像以前那样，是个愣头愣脑的取乐对象，他们自然就走了，就像蚊子闻到了驱蚊水的气味。身体是精神的镜像，反过来也一样，长着一个便便大腹的人，一般来说，精神上也是懒散懈怠的。但改变身体的状态，你不必强行减肥，只需增加一个细微的、有意识的动作，例如经常抿住嘴唇，撕扯耳垂，用两根手指把下巴上的皮肤捻起来……

常常给予自己这样的信号，你的精神连带着形体就会有变化，会变得有活力，而活力是人为自己免除麻烦——不论是来自外界还是来自自身——的根本方法。

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一口断定：我们的各种情感都耦合在身体的进程之中。你看那些自小受到绅士教育的孩子，都是先被训练得仪表齐整，谈吐彬彬有礼，而后意识才跟上来；他们说不清什么叫“绅士风度”，却成了最绅士的绅士。一个人每天大笑三回，哪怕毫无理由，他也一定会乐观；你先流泪，然后才感到悲伤，而不是反过来。人只要活动起来，一切都会好转。

注释：

*图一来自电影《激战》

*图二来自电影《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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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主笔：云也退

独立记者，书评人，译者，译有托尼-朱特《责任的重负》、E萨义德《开端》。